黄少天刚跃上游廊顶,忽闻廊上脚步声自远及近,他辨出来者不会武功,大胆地伏低身,便听见一个女子笑道:“今朝那小官人卖相蛮好,阿妹怎地不多坐一歇?”
另一个女子道:“阿姊,那小官人标致的来,偏生带了个色目老头子谈啥格事体,连一只曲子也勿听。”
吴侬软语如莺声呖呖,黄少天勉强听懂一点。前朝呼西洋异国人为色目人,本朝民间亦沿袭此称呼。他在泉州倒是见过一些,还学了几句异国话,不想江南也有,好奇心大起,也不去细想此地为何处所,足尖一点,掠过游廊亭榭、碧水曲径,向女子来时方向飞身而去。
那两个歌妓正在池水边说悄悄话儿,一个忽然捂住心口惊呼:“阿姊,水里好像映出个好看面孔,一晃不见了,敢是啥格精怪?怕煞人!”
水榭风来,花影香郁,曲折的小桥伸至池心亭榭,亭中二人对坐。一个高鼻深目,瞳色碧绿,头发还没有胡子多,一望而知是西洋客人;另一个年轻人背向黄少天坐着,青衫半旧,身姿挺秀如竹。
黄少天仍是老办法,伏在亭榭屋顶,既做休息,又可凝神细听。身畔除开池中荷花、亭壁荼蘼的花香,屋内茶香清幽,还有姑苏细点的甜香,他半天没吃饭,闻着还真有点儿饿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缕极淡的香气,倒是他非常熟悉的。
“这里竟也有琼州沉香?”黄少天又多了几分好奇。再听那二人说话,自是西洋语言,大部分他听不懂,像是在交流算学一类,他顿时来了兴致。
黄少天本来没认真学过算学——当然他师父水平也有限。待他今年正式执掌蓝雨船帮起,方晓得一出一入皆需仰仗算数,更莫说航海时观星、计程、辨风速、定方位了。他剑法水性都出类拔萃,从来不惧风浪、海盗、官兵,只对数目字心里犯怵。
亭中少年改用汉话道:“前朝敬斋先生著有《测圆海镜》十二卷,与您所授西洋勾股容圆之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俩都会汉话还拽什么洋文啊!”黄少天暗自腹诽,他倒不知西洋诸多算学术语在汉语中尚无法表意。
隐约听到了几个与航海有关的词,他立马提起精神,悄无声息地在房顶换了个位置,探头窥看。此时无风,水平如镜,刚好映出繁密花叶中的韶秀脸庞,额头一抹靛蓝鱼龙纹刺青,从左边眉梢延到发际正中。
亭中少年忽然极轻地微微侧了一下头,眼睫闪动。
黄少天收回身的瞬间,那少年随手掷了一颗梅子入水,打碎倒影,荡起一圈圈涟漪。他手势虽快,较之黄少天仍多有不如,黄少天一眼看见那白皙手腕上系了一串沉香手珠,金坚玉润,光泽内敛,正是他熟悉的香气的来源。
“怎么了?”那西洋老头也望向窗外。
“没什么,想来是只猫。”少年含笑用西洋话回答,很不幸这句黄少天听懂了。
“你全家都是猫!”黄少天心中骂道。
那二人很快谈完了话,起身向外走去,桌上茶食还没怎么动。本来黄少天对占小便宜毫无兴趣,这会却觉得很该打打秋风,一脚勾住房檐弯身探下,将几碟点心用桌布一笼塞进怀里。想想自己出来逛了半天,同伴们也该着急了,便使出轻身功夫越墙离去。
郑轩和卢瀚文等得头颈也长了,见黄少天带了点心回来,卢瀚文毕竟是小孩心性,先为吃的欢呼一声,又问:“怎么卖点心还送碟子的?”
黄少天正欲含糊过去,郑轩已经吃完一碟压扁了的薄荷小方糕,把碟子翻过来念道:“怡春院?”
卢瀚文颇为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黄少天板起脸:“不该知道的别问,魏老大说过去那种地方的不是好人。好好练你的剑……哦客栈里不方便,那赶紧去把你压在褥子下的袜子洗了,才住了几天就攒了那么多。”
卢瀚文年纪小,早早睡了,黄少天便和郑轩秉烛盘账,两只三脚猫一直忙到鸡叫头遍。
这一次北上做生意也接近尾声,船只尚泊在宁波由伙计看守,他们几人将贵重货物带到苏杭,向相熟的主顾出脱,但收益并不太可观。原来琼州特产的上等沉香、珍珠、珊瑚、砗磲诸物皆已成天家贡品,庶民不敢轻易佩戴,官宦人家又有意压价。
“再这样不值价,明年咱们真没必要再来了。”黄少天少有地蹙着眉头,“进货的瓷器若能卖个好价钱倒还不亏,只是这禁海令一下,外国商人都不敢再来琼州,就算是砸在手里了。”
郑轩趴在桌上叹气:“记得魏老大说,以前都是做做样子,这几年越来越严苛,一不小心就挨罚。”
“他倒是跑南洋逍遥去了,也不知现在在哪个岛上吃喝玩乐呢。——我倒要看看,禁海究竟禁得住什么?”黄少天拨弄着匣子里剩下的一枝珊瑚,“去睡吧!明天换上汉人衣服,咱们都出去转转,消遣一下。”
“黄少,你今天怎么没换?”
“我比你们身手好呗,被人发现……啊,被人追也能脱身,你俩我就不好说了。”
“你被谁追了?”卢瀚文坐起来问道。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