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春不好说什么,也不知说什么,只是帮忙擦碟子,擦杯子,把东西叠起来,放起来,凑成一套。两人收拾到中午,肚皮都饿了,直接便去了光福寺。
顾筠大约是常客了,还没进寺庙大门,一个比丘见到她,便来招呼,带他们去云水楼放行李,顾筠和图春住贴隔壁,那比丘说:“庙里坐夏,来了不少居士,就只剩这两间房间了。”
顾筠和图春道:“平时男女施主过来住,不是居士也不是出家人,都是要分两个楼层住的。”
图春说:“清心寡欲,帮助修行,蛮好的。”
顾筠笑笑,别过那比丘,和图春去了斋堂。斋堂里僧人寥寥,顾筠又来解释:“坐夏的时候,有的人索性不吃午饭了。”
斋菜却很丰盛,凉拌马兰头,玉米炒松仁,香菇油面筋,既可以领馒头,也可以要白饭,另外还有一碗莼菜汤。
饭后,顾筠带图春去了禅堂,果不其然,寺里的僧人都聚在了这里,也有不少凡夫俗子打扮的,约莫是修禅的居士。他们到时,恰好一支香坐完,满堂的人陆续起身跑香,顾筠给图春找了个座,那绕着禅堂中央佛像或顺时针,或逆时针走步的僧人不一会儿就都停下了,各回各位,引磐敲响,又一轮坐香开始了。图春还是头一回进禅堂,他看了圈,各人都已结跏趺坐,闭目观心。顾筠的姿势标准,图春便学她,弯曲膝盖,足底朝天,可不一阵,他的小腿就麻了,只得偷偷换成普通盘腿的姿势,这么一坐就是半个小时,图春的膝盖最先吃不消,等到跑香的时候他绕着佛像走了几圈,一找顾筠,她还没起来,坐得稳稳当当的。图春溜达到了禅堂外头。
寺里有棵香樟树,也有些梅树,梅花早就败了,黄墙黑瓦间只闻香焚,唯有绿影。图春随便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拿出先前从房里顺的《华严经》印本翻阅起来。
偶尔有香客经过,也有比丘经过,都是匆匆忙忙的,后来来了个比丘,身上一股子青梅香味,站在图春边上便不走了。图春抬眼看看他,这比丘满脸沟壑,面相极亲善,笑呵呵地请图春去他屋里喝茶。
图春问他:“老师傅,我看别人都在禅堂坐夏,您不坐吗?”
比丘摇头晃脑,道:“万千法门,不要太过执着。”
图春便跟着他走了,进了这比丘的房间,他搬了两张椅子,摆开茶桌,泡开茶,和图春坐在门口喝茶,另端了碗糖渍青梅出来。比丘什么也不说,图春也不响,静静读经,看了阵,他阖上了书,静静喝茶。泡了两铺的碧螺春若甘若苦。
比丘问图春:“怎么不看了?”
图春说:“年轻人喜欢看电影,电影说开始就开始,散了场才播演职员表,好长一串,看完需要毅力,也需要耐心。这本经书第一卷 就播演职员表,看得实在很头疼了。”
比丘哈哈笑,露出缺了好几颗牙的牙齿,道:“佛智在人心,人人皆可成佛,这么一想,这份演职员表也不算多了。”
图春挑了颗青梅,咬了口,甜得皱眉,问道:“成佛有什么好处呢?”
比丘也吃青梅,他牙齿不多,咬起东西却很得劲,一颗青梅转眼就被啃剩下了核,一点果肉都不剩,比丘悠哉游哉道:“是没什么好处的。”
图春悟了:“没好处要修,有好处也要修。”
比丘在茶里搓洗手指,喝茶,说:“诸法无生亦无灭,亦复无来无有去。”
图春重新拿起《华严经》来,问道:“这是这本经里的话吗?”
比丘不响。图春又问:“听说佛祖反对崇拜,不过我看禅堂里还是摆了尊佛像,是为什么原因呢?”
“偶尔也要有点协助的嘛,一念万年,不是人人适用,看看佛,心里自然清净了。”
“那为什么修禅时大家又都闭上眼睛不去看呢?”
“佛在你面前,你闭上眼睛,它也还是在啊。你就知道它的在了。”
图春说:“闭上眼睛它也在,睁开眼睛它也在,怪不得有种说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以不起而为起。”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常说随缘,随的是什么缘?一种缘是缘来了,就来了,缘散了就散了,还有一种缘,是不起之缘,是不散之缘,是永恒不变之缘。”比丘说着,站起来,从衣柜里摸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拿来给图春。图春一看,是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核雕,还能打开,里头坐着一尊佛,无貌无相。
图春说:“小时候吃螃蟹,妈妈说,这个螃蟹里面住着法海,我说在哪里,她把螃蟹的胃撕开来,指着里面说,喏,这里面。这个和那个法海有点像。”
比丘又挑了颗青梅啃,样子活似松鼠,图春把吃剩的甜梅子泡进茶里,外面的柏树被风吹下来几片叶子,图春揉揉膝盖,起身别过这比丘,回到了禅堂。
他这次不学别人了,就站着。他看看禅堂中央那尊古朴小巧,面目不很清晰的石头佛像,闭上了眼睛。
一念之间,佛现菩提场。
又一念。
法音灭绝,宝树枯萎,莲华瓣瓣飞去,宝珠天网如幻海泡沫,万千诸相灰飞烟灭。
天地间只一佛,离他不远不近,流水罗衫,妙目含辉,璎珞装饰,天衣加身,仿若在说法。
他的佛出落成了狄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