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一时塞住言语,耳听诛杀之言已有两三载了,莫名有这样一类装傻充愣的言论,倒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应付,他微微攥起掌来,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陛下!慕容冲狼子野心,戕害皇嗣之事,虽有交代,仍不可否其无罪,臣以为,当杀!”赵整深深地拜伏下去,叩头一下,就仿佛震动了整个宫殿。
“陛下。”
一个沉静异常的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去。王洛从苻坚的身后走了出来,慢慢地跪倒在殿前。
“陛下。”他再次说:“陛下容禀,宣室殿每夜所焚合香,内俱有助欢之效,慕容冲胆大妄为,竟至伤及陛下龙体。”
“放肆!”
王洛周身一凛,深深地埋着脑袋。
苻坚背过身去,似乎有极度的怒气压抑在胸腔,他来回地走了两步,站定又不知说些什么,他左左右右地看向赵整、太史令等人,最后看向王猛。
对视之间,仿佛不必多少言语,便就明了了彼此心意,苻坚像是松了一口气,却又像是心中一下子丢去了什么东西,找也找不回来了。
“陛下,平阳太守一职尚还空缺。”王猛淡然道。
王洛抬起头来,赵整也面有薄薄怒色,都未及发作便被苻坚抬手止住。
“宋牙。”
一直沉默垂首一侧的宋牙微微走上前来:“是,陛下。”
心底骤然紧蹙起来,话到了嘴边却迟迟地说不出来,总算是说了出来,却觉得嘴虽然动了,却许久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而仿佛自己方合上双唇,又隐隐地听到一股不是来自自身的动静。
他说:“便着慕容冲为平阳太守,不日赴任。”
宋牙带人进入阿城那一间静谧却偏似囚笼一般的屋子时,纷乱的景象倒没能让他有十足的震惊之意:粉碎的铜镜、撕扯成布条的被席……他默默地向案上的饭菜看去,的确是已经半空的碗钵,再看一眼榻上,那人却还安然无恙。
不禁拧眉。
走到前去,慕容冲原是醒着,似乎也对他们的到来心知肚明,只是仍卧在榻上,眼睛直勾勾地向上,一眨不眨。他应该是消瘦了许多,面色也愈来苍白,进来之前听他咳嗽过两声,如今又忍不住咳得胸腔起伏。
“郎君。”
慕容冲眨了眨眼,却没有下榻的意思。
“陛下的吩咐,郎君不愿听听?”
慕容冲突然笑了一声,慢慢地从榻上坐起来,又赤脚站立起来,缓缓地跪下(和谐)身去:“宋侍郎请,说完我再求饶。”
他的话语里几多嘲讽意思,宋牙听得清清楚楚,却不多言,只是说:“郎君今者,该当志学之年了吧。”
慕容冲没说话,漠然地看着他,目光中什么情感都没有。
宋牙笑了笑,慢慢地弯下腰去:“着慕容冲为平阳太守,不日赴任。”
慕容冲眉梢不禁跳动,神情也开始莫名地迷茫起来,他定定地看着宋牙朝向他的一颗漆黑的脑袋顶,一股轰雷似的径直将脑内扫荡的一片空白,他微微张开口,不知道是要说些什么,又好像是一时失了声音。
时间过去挺长的一段时间,宋牙方才重新站直了身子,却意外地一怔。
眼前该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那双漂亮惑人的烟目此刻空洞洞的,本是茫然无光,却因沾染了湿气泪点而泛着湖水一般粼粼的波光,已有一滴泪顺着白皙的脸颊汇到精致的下颔,成一滴摇摇欲坠的珠子似的悬挂之上,随后的第二滴泪也慢慢流落下来,顺着已于面上冲刷出的深色轨道一路而下,于是先前的那一滴便砸落在地上,甚能听见碰的一声。
宋牙分不清他如今是什么情绪。
或者说,就连慕容冲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什么情绪。
再或者,他甚全然不知晓自己落泪之事。
“太守。”宋牙轻轻地唤了他一声,不知为何,语气里沾染了一些温柔和煦,连他自己都有些为之震惊。
慕容冲终于看向他的眼睛,目光中还是茫然,茫然到莫名让人有种心痛,他呆愣了许久,方才慢慢地收回目光,一点点将身子俯下去,声音生生地堵在袖口,闷闷得就如堵在心口。
“谢……陛下。”
夏日梧桐,格外苍翠。
慕容冲停下脚步,默默地看向天,那为郁郁葱葱遮蔽住的日头仍然热烈,仅仅丝缕日光都能灼得眼球生疼,他眨了眨眼,又看向正前:下人正将随行与赏赐纷纷地向车上搬运,他有些恍惚,一时间忘了自己要向哪里去。
前日他回到宣室殿,到了门前,犹豫了许久也没能迈进去,真正地进去了,偌大室内空无一人,只剩从前熟悉的装潢摆设,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他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是什么心情,仰看房梁屋顶,又低头刻意地沿着大理石的纹路一步一实地走,身后的宋牙也不急着催促他,只是紧紧地跟着他。
突然,他叹了一口气,总算停下了脚步。
往前一人恭恭敬敬地端着一柄精弓,连着架子一起送到车上。
宋牙不知何时已然再次站到了他的身后,对着后面的人挥了挥手,一阵马蹄铃声清脆,慕容冲一怔,回过头时正见一匹通身乌黑、四蹄如火的宝驹。
宋牙再次回手,那几个四边牵着马绳的小内监便听话地站住了,安静的低着脑袋,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