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愣住,目神由局促归于空洞,他没有答话,或者说不知如何答话。
“你姐姐。”苻坚补充道。
他忍不住看向房梁,又觉实在是失礼。
“是,陛下。”
苻坚像是叹口气,又像只是舒口气,他向侧倚在靠弯里,身子斜着,很是疲惫模样:“过来,坐得离朕近一些。”
慕容冲像是在犹豫,起身移步的动作显得迟缓。
“再近点。”
他双腿发软,甚至站不起来,半是膝行向前一步,又向前一步。
苻坚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之间相隔很近,又总归还是隔着一段,他没有像从前伸手揽他,或是捉挽他一只脚踝生硬地拖拽入怀,这就像是他们之间微妙难解的联系,总归不是从前了。
苻坚很累,累到双眼阖起,拇指掐在额角:“总是乏力,夜里入寝也不甚好,梦里有时也会见着她。”
慕容冲忍不住抬头看他,看他鬓角伸出的白发,忍不住就看住了。
苻坚没有得到他的回话,睁眼瞧着他正望向自己,下意识伸手掩着额鬓:“怎么,看出什么了?”
慕容冲一刻与他对视,像是慌了,俯身动作也急促,咚地一声磕在地。
“臣僭越,请陛下恕罪。”
开口即是懊悔之意,这话本是毕恭毕敬甚至诚惶诚恐,偏叫他尾音轻颤说出了床笫之间的求欢讨饶之意,慕容冲控制不住浑身都在抖,咬紧牙关堪堪逼住泪水。
摆脱不了,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只是听他说些寻常言语,都像是被压于被席做行苟且,行动和言语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地迎合。
苻坚没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他,看他颤栗像筛子,双肩孱弱撑着官服,一抖一抖像是在哭。
“身子好些了?”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尽可能地点头回应,却极僵硬。
“起来坐着吧,让朕看看你。”
他渐从跪伏之姿立起,直身正立,眼却还盯着膝,有两道清晰目光通身打量,不像从前饱含欲念、露骨又易懂,如今更为复杂,复杂到他摸不通透,他只能犹豫着,仍还细嫩的指节勾拉衣带,做他这些年来最熟悉的事情。
“陛下?”
手掌心的温度还算温热,温热又宽厚,阻挡他接下的动作。
“退下吧。”
“太守将有喜事,怎么神情恍惚?”
宋牙领着慕容冲一路从宣室殿出,到了昭阳殿,刻意打弯走了远路,他一路笑呵呵的,话也不断,与王洛截然两样。
“还未有定数吧。”慕容冲说,此刻他多少消去了方才在殿的压抑,却还是不太自在,他看向脚底,一步一步都是浓重的阴翳遮盖。
“怎么说呢?”宋牙立刻回应道:“满城皆知,怎就成了没有定数呢?”
“是吗……”慕容冲心底忐忑非常,说不清道不明,只能如实地讲:“陛下不提,怎算是定数呢?”
“陛下今日不曾提及?”宋牙十分困惑似的。
慕容冲看向他,不置可否。
宋牙不再就此说下去,反倒挑了别的话说:“从年前太守赴任,陛下许久不曾睡得安稳了,这紫宫——”
“陛下老了。”
宋牙愣住,一时脚下都忘了走路。
慕容冲突然这样说,语气里似叹惋又有讲不清的其他情绪,他仍专注地前走,走出一段,反成了他在指引宋牙,他们相隔一段,总算各自注视。
夕阳余晖映出少年半边脸像是镀了金边,却莫名地黯淡昏暗,他如烟的眸子藏在阴霾之下,幽幽地有光,他突然一笑,像是回到稚龄的孩子。
“我也老了。”
宋牙像是于丛林觅猎躲过了饥饿的猛虎,长长舒口气后,又重新迈开步子,他仍旧笑着,笑得眼眸弯起:“太守说笑了,太守今年……”
话刻意留了尾,慕容冲掩起嘴咳嗽两声,随意答道:“年过古稀了。”
宋牙只当他又在玩笑,还想要回什么话,又听他问:“崔长史家的女儿安置在何处?听闻一早就送进了宫里。”
“原是暂且安置下了。”宋牙解释道:“陛下近日以来精神不佳,也不召幸后宫,恐怕要待过段时日。”
“是,只是……我总要向崔长史交代的。”
越过道道宫墙,仿佛出路已在咫尺之间,天色已不早,夜幕也拉下,慕容冲的步子渐缓,像是不舍,终于在道路尽头回过头去。
像有人影,又像虚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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