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封着聂明玦和金光瑶的棺材不光异常沉重,还须千万小心对待,因此自告奋勇来搬运它的是几名家主。一名家主看到了观音像的脸,先是一怔,随即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指引旁人来看:“金光瑶的脸!”
旁人看了,啧啧称奇:“果真是他的脸!他做这样一个玩意儿干什么?”
“自封为神,狂妄自大呗。”
“那还真是够狂妄自大的。呵呵呵。”
魏无羡心道,那可不一定。
原先他也不清楚,可看到那口棺材之后,他大概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尊观音像雕的,不是金光瑶,而是金光瑶的母亲孟诗。那口棺材里,本来存放的也应该是孟诗的尸体。
金光瑶的母亲被人视为最下贱的娼|妓,他就偏要照着母亲的模样雕一座观音神像,受万人跪拜,香火供奉。今夜他到这座观音庙来,除了要取走对他来说威胁最大的聂明玦的头颅,应该也是准备把母亲的遗体一起带走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没人比魏无羡更清楚了,不会有人关心的。
再过不久,这口棺材就会被封进一口更大、更牢固的棺材,被钉上七十二颗桃木钉,打上九重禁止,深埋地下,立起警戒碑,镇压在某座山下。被封在里面的东西,也一定会永世不得超生。
聂怀桑看着几名家主把它抬出了观音庙的门槛,望了一阵,低头拍拍衣襟下摆肮脏的泥土,摇摇摆摆地也朝门外走去。
仙子在门外等主人等得心急,嗷嗷叫了两声。听到这声音,金凌忽然记起,当仙子还是一只不到他膝盖高的笨拙幼犬时,就是金光瑶把它抱过来的。
那时他才几岁,和金麟台上的其他小孩子打架,打赢了却也不痛快,在房间里边疯摔东西边嚎啕大哭,侍女家仆都不敢靠近他,怕被他丢中。他的小叔叔笑眯眯地钻出来问他怎么回事,他立刻把一个花瓶砸裂在金光瑶脚边。金光瑶说:“啊哟,好凶,吓死了。”边摇头边好像很害怕的样子走了。
第二天,他就把仙子送过来了。
忽然之间,又有泪水从金凌的眼眶中滚滚落下。
他一向觉得哭泣是软弱无能的表现,对此嗤之以鼻,但除了汹涌地落泪,没有别的方式能宣泄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怒。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好像不能怪任何人,也不能恨任何人。魏无羡,金光瑶,温宁,每一个都或对或少该对他父母的死亡负责任,每一个他都有理由深恶痛绝,但又好像每一个都有这样那样的理由,让他恨不起来。可是不恨他们,他还能恨谁?难道他就活该从小失去双亲吗?难道他不光报不了仇下不了手,连恨意都注定要消弭?
总觉得不甘心。总觉得莫名委屈。
一名家主见他盯着棺材落泪,道:“金小公子,你是为你叔叔哭?”
见金凌不说话,这名家主以长辈口气数落道:“收起眼泪吧沦为反派boss的口粮。你叔叔这样的人,不值得人为他哭。小公子,你可不能这般软弱呀,该正正你的……”
若是以往兰陵金氏家主还是一统百家的仙督之时,哪家的家主都绝对不敢以长辈自居,教训金家子弟。此时金光瑶已死,兰陵金氏无人可撑大梁,名声也差不多坏透了,敢的就来了。金凌心中原本已是千头万绪,五味杂陈,听这名家主指手画脚,大吼道:“我就是想哭怎么样!你是谁?连别人哭都要管吗?!”
那名家主没想到教训人反而冷不防被吼了,有些恼怒,旁人低声劝道:“算了,别跟小孩子计较。”
他讪讪地道:“那是当然,我怎么会跟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计较……“
蓝启仁看护着棺材运上了车,重新加固了禁制,回头一看,愕然道:“忘机呢?”
他刚刚还盘算着把蓝忘机抓回云深不知处后要跟他促膝长谈一百二十天,谁知一眨眼人就不见了。走了几圈,扬声道:“忘机呢!”
蓝思追道:“方才我对魏前辈说,我们带来了小苹果,就在庙外,含光君就和他一起去看小苹果了。然后……”
然后怎么样,不用说了。
蓝启仁看看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后出神的蓝曦臣,狠狠叹一口气,拂袖而去。
金凌听到魏无羡和蓝忘机不见了,急急奔出,险些在观音庙的门槛上绊了一跤,然而再急,也追不到这两个人的影子了。仙子绕着他开心地打转,哈哈吐舌。江澄站在观音庙的门口一棵参天古木之下,回头看了看他,道:“把脸擦擦。”
金凌用力一擦眼睛,抹了抹脸,道:“人呢?”
江澄道:“走了。”
金凌失声道:“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顿了片刻,江澄用讥讽的口气道:“不然呢?留下来吃晚饭?说够一百句谢谢你对不起?”
金凌急了,指着他道:“难怪他们要走的,都是因为你!舅舅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
江澄怒目扬手道:“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口气?还像话吗!你找打!”
金凌脖子一缩,江澄那一巴掌却没落到他后脑上,而是无力地收了回去。
他道:“闭嘴吧。金凌。闭嘴吧。咱们回去。各人回各人那里去。”
金凌怔了怔,果然闭嘴了。
耷拉着脑袋和江澄并肩走了几步,他道:“舅舅,你刚刚是不是有话要说?”
沉默半晌,江澄摇头道:“没什么好说的。”
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