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浑身僵硬,慢慢扭开头,不敢看爷爷的眼睛。内心深处,我其实有点怕爷爷,虽然他抚养我长大,虽然这25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但我对爷爷始终存有畏惧感,这种感觉很矛盾,难以用语言形容——我既爱他又怕他,有时甚至还是怕要更多一些,隐隐的,我总觉得……觉得爷爷不仅仅是在照顾我,也是在监视着我。
为什么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呢?我不明白,我只能说服自己是我太敏感了,我这个疑神疑鬼的家伙。
我有些愧疚,偷眼看爷爷的表情,他坚毅的脸上皱纹清晰,凛然仿佛刀刻,爷爷年轻时候一定十分好看,就像……就像我的梦中人那样好看,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们有点儿像。
爷爷盯着我,很久没有说话,嘴唇冰冷地抿着,似乎也在着力控制他自己的情绪,我们之间弥散让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有什么东西终究是遮不住了,正一点点暴露出可怕的真面目。
“客人去了山里。”半晌后,爷爷突然出声,他说完就往门口走,我赶忙跟上去,随爷爷在大门口停步,对着西边那座大山,那是整个山谷的屏障。
“客人去了那里。”他抬起手,指着山的深处,似乎在对我,又似乎在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说:“有些事他需要再度确认,虽然我劝他不要去,没有意义的。但是……他做下的决定,我没法更改。”
说完,爷爷盯着我,好像提出问题的老师等待学生的回答,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嚅嗫半天,只茫然地点了点头。
于是爷爷叹口气,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又变成了我熟悉的那个爷爷,柔和、沉静,有深度,带着几缕让我看不分明的神秘感。此刻,爷爷脸上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但我却直觉事情正在改变,改变我生活的焦点就是那个神秘的客人。
他往山里去做什么呢?会和我有关系吗?
我看着西面的大山,心里乱纷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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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走开了,临走前,他叮嘱我今天要把那本经书抄完,我口头应承,心里却颇有微词,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并不需要那本经书,这不过是他防止我无所事事出门溜达的借口。爷爷的眼神始终瞟着我,又不时偷眼看向西山,他一定在担心我会尾随客人跑到那座山里去。
山里能有什么呢?我从小就在山上玩耍,这么多年来,西山早已熟得如同我那件小卧室,客人上山又能发现什么?
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给客人当向导,带他上山游览,给他看我在水杉上搭建的小树屋,帮河狸在后山腰里筑起的堤坝,介绍那只颇具智慧的赤狐,再唤来我捡的鸟儿,它如今已是蓬勃鸟群中的一员了。
我捕猎动物,也和它们做朋友,我们共同生活在这片山谷里,我相信自己死后会化为山谷的一部分,滋养此处的生生不息。
我盯着西边,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直到西山被云雾遮蔽而变得朦胧才转身回屋,开始为爷爷抄写经文。
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心里却有隐约的焦躁,为了压制心底对客人的好奇和期盼,我只能强迫自己回忆过去,比如跟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相关的某些记忆。
第一次抄写经文时我还很小,都不识字,晦涩难懂的经书让我十分头疼,自然不爱写,我问爷爷**嘛要抄这些,爷爷只说让我学点功课,好好练字。几年后,他才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是为了让你静心。
静心?我很奇怪,为什么?
爷爷慢慢摸着我的头,长叹一声,仿佛自言自语地道:始终没什么好办法可以抑制你的狂性,或许只能寄情于宗教,寄希望于佛法?但我们其实也都知道,这没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你始终是你。
说这话时,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当中流动着悲悯,让我稚嫩的心也感到了难以言传的疼痛。
再后来,就在那一年冬天,山谷里降下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雪。是的,在我记忆里应该是这样,可是爷爷却否定它的发生,他说没有落过雪,是我记错了。
这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可能记错呢?我脑中明明还残留着爷爷在纷扬大雪中向我跑来的样子,他是那么急,那么紧张,隔着漫天风雪不住地朝我喊着什么。而我,也同样朝他飞奔过去……
这件事似乎就发生在西山里,可爷爷现在竟然否认它。
停下笔,我拿开一页已写满经文的纸张,饱蘸浓墨的瘦金体在淡黄纸面上显得尤为清俊脱俗,似乎一个个都要立起来,跳跃着飞出去……我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写这样的字体,好像它们一开始就停留在我的身体里,随着我的成长,它们也自然苏醒过来,同我再次站到了一起。
我开始写第二张,脑子里依旧想着爷爷,有些记忆一旦被勾起开端,就像在河上打开了闸门,水流滔滔不绝,奔涌而出。自那场被否定的大雪后,爷爷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跟我记忆中沉稳端凝的模样产生了偏差,而他对我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样宽容了。
记得小时候,爷爷比现在更温和,笑容也多得多,他会让我骑在他肩膀上,对着蓝天白云放声高歌;他还会带我在西山脚的河里摸鱼、找河蚌;夏夜里,他关掉所有灯光,和我一起我看萤火虫在草叶间星星点点地游弋。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的岁月,唯一让爷爷对我板起脸的,唯有偷吃生肉的那次,但之后他也没有记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