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樾突然尝到了一丝悲哀。
“你父亲那人……”皇帝来了句头,顿了半晌,还是没有说下去。
“人生之事,太多不得已。他是,朕亦是。”皇帝低眸看着酒杯,手指捏着。杯中酒液摇晃,荡出一圈圈微小的涟漪,最后也都归为平静。
半晌,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看向胡樾:“喝一杯吧。”
胡樾双手端起酒杯,朝皇帝一敬,喝干。
两人杯中酒都被饮尽,容妃便默默为两人加满,复又安静的坐回去,几乎没有存在感。
屋内燃着香。不浓,闻起来清淡,和酒气混在一起却莫名有些醉人。
胡樾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着缄默,默默听皇帝回忆。
一杯酒后,皇帝却也开始沉默起来。
经历过如此多的事,年少的感情增添又消磨。说不清薄厚,但终究是面目全非。
一瞬间,胡樾甚至想问问,皇帝心里是如何看待胡时的。
少年时的挚友与伙伴,夺嫡时的后盾,朝堂的臂膀,还是……
还是一个威胁到自己的权臣。
“陛下……”
胡樾刚想开口说话,喉中却忽然有些发痒。他擒住酒杯的手指猛然一紧,五脏百骸绞缠寸断,胳膊撑着桌子,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嘴角不受控制的渗出温热,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胡樾动了动手指,想抬袖擦一擦,最后却只能放弃。
没力气了。
血一滴一滴的落在桌面上,胡樾勉力抬眼,看着皇帝,眼中尤有难以置信,心里却异常平静。
“陛下。”他叹了口气。
皇帝放下酒杯。目的已达到,他却并不觉得快意,只控制不住自己的疲惫。
胡樾脸色惨白,唇上沾着朱红的血,越发让人看着心惊。
皇帝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胡时的影子。
“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他心忽然软了,想起自己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也曾真心盼着他长大后能如同他父亲那样,好好的为这江山出一份力。
帝王寡言,他今日却不再吝啬,难得的多说了一些:“朕是皇帝,总要为大梁考虑。无论如何,国不能乱。”
“胡樾,若你非此命,封侯拜相是早晚的事。可惜,你是龙子,纵使再有才华,朕留不得你。”
龙子,好个龙子!
胡樾喘着粗气,听皇帝说着自己的为难。疼痛已经不再明显,只是冷。
太冷了。
呼吸间空气冷的吓人,仿若处于漫天冰雪中。他的手不住的颤抖,思绪也仿佛被冻结。
胡樾只是模糊的想,这个龙子究竟有什么好的?又有什么坏的?
值得所有人费尽心机,防着、瞒着、欺骗着、忌惮着。
当真无趣。
他冷眼瞧着,原以为不踏足便能全身而退,却不曾料到早已不是梦中客,还以为只是台下旁观,犹自嘲笑着戏子们身在局中苦苦辗转,如今一杯酒,才忽然醒悟自己也不过如此。
亏得方才自己还心怀不忍。他有何资格顾惜旁人?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胡樾鼻尖忽的一酸,又有些庆幸。
幸亏今日只有他自己,若是让花樊看见这幅狼狈的模样,还不知要如何。
会疯吧。
若两方倒置……胡樾不敢再想下去。
胡樾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如今却要留他一人了。离开并非胡樾自己选择,但终究还是觉得残忍。
自己死了无所谓,可花樊怎么办呢?
他甚至开始希望花樊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自己,只是有一些喜欢罢了。
胡樾当然知道,再深刻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但他不忍心花樊受苦。
那是用时间做刀,硬生生的将心剜出来,把上头刻的人划掉再放回去。
太疼了,太苦了。胡樾舍不得。
可惜如今都不能再看他一眼。
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酸涩的遗憾仿佛随着鲜血涌出,几乎逼得他流出泪来。
当初他出城,自己为何不去送?应该多抱一下的。
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