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问话之人,此刻见了眼前男人形貌气势,已然猜到了八九分,勉强笑道:“叶城主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男人眉眼不动,冷然道:“叶氏,从未予楚家以何物。”话毕,再不发一言。
旁边早已有下人轻手快脚地在旁边布置好座位。一张紫竹长屉春凳,一架铁梨木四角包银台案,上面香茗肴馔,珍馐果品,一径满满摆排。四名侍从各自手持一根精巧的长竿,支起一片白纱帏幕,将里面与外界隔开。
男人缓步踱入纱幔之内。于是隔着影影绰绰的薄纱,就能隐约看见一个峻拔修挺的身影端坐其中,长袍宽带,玉冠绦绶,偶尔拿起案上的茶盏,略略饮上一口。
一时间锺磬齐鸣,舞乐同起,墨黑的天空之上,冷月斜斜挂着,银色的清辉遍洒于地。男人坐临湖畔,偶尔一阵风过,吹动纱幔一角,就能隐隐看见一幅雪色的衣裾……
酒宴至此,气氛已变得有些压抑,众人杯盘交盏之余,眼光皆不由得自那帏幔前掠过,如此一来,待到夜晚华灯尚未熄尽之时,筵席便已都陆续散了。酒尽人离,就有下人开始动手收拾着残席,丝乐管竹之声,亦且渐渐隐去。
“酒喧舞闹,搅扰城主。”楚沲南坐于主位,朝着旁边的纱帐内道。夜幕之下,他的神色间隐隐有些疲惫乏劳模样,连眼角的皱纹,都好似加深了些。
“楚庄主言重。”男人的声音从幔中传出,“众人辞离楚家之前,我自会居于此处。”
楚沲南道:“如此,有劳城主。”
男人的身影模糊映在纱帏之上:“楚庄主如若有事相商,亦请尽早告知,白云城上下,自然不忘昔年旧约。”话毕,起身揭帘,自白纱帏幔中步出,眉眼隽寒,容色冷清,道:“入夜,亦应告辞。”
楚沲南起身笑道:“老朽年事已高,不便相送,凇扬,替我送城主回别苑。”
旁边楚凇扬应了一声,随即道:“城主请。”叶孤城略点了点头,负手朝着客房方向走去。
夜深人静,灯火亦且明灭,幽暗的小路之上,唯有楚凇扬手中提着的一盏照明灯笼,还舒展着微黄的光芒。
一路无语。待到两人踏上一座拱形石桥时,叶孤城止了步,淡淡道:“至此,你且回返罢。”
楚凇扬听闻,也不多言,只浅浅一礼,道:“城主好走,在下告辞。”叶孤城微一颔首,两人便朝着不同方向,各自缓步走去。
夜风略带着丝暖意,吹动身上雪白的袍服,也卷开了垂散至腰下的漆黑长发。
叶孤城走进别苑时,西门吹雪正在庭内练剑,夜幕如墨,而那凌厉傲岸的剑光,一挥一振之间,却似生生劈开了这沉郁的夜色。
举剑之下,曾经尖锐的戾气已然消退,有的只是举重若轻的气势,和磅礴若斯,森寒冷瞰的睥睨。
剑式越来越快,骤然间,一声龙吟般的清厚剑鸣响起,下一刻,西门吹雪已反手收了剑,朝着这边走来。
两人一路低语谈说,一同进了叶孤城房间。屋内,一大浴桶滚烫的热水此时已正好变得温度适中,正袅袅向上散着蒙蒙的雾气,旁边的搁架上,摆放着巾缁等物,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裳。
西门吹雪径自进了桶中沐浴。叶孤城脱去外袍,解开冠髻,上塌半靠在床头,自枕边拿起一本看了多半的《广林拾遗》,借着灯光慢慢翻阅。
此时夜色尚未深沉,月辉淡淡自窗外洒入,偌大的房间之中,只闻隐约的水声,和纸张偶尔翻掀的沙沙响动。
这样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忽然被打破。
一道爽朗的大笑声从外面传来,伴着一个两人都很熟悉的声音响起:“叶孤城,刚才的酒席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让猴精去摸上两坛好酒,叫上西门吹雪,咱们自己喝来!”
话音未落,一条人影便推门而入,脸上,还兀自挂着大大的笑容。
--静。
面上的笑仍然还在,却已然僵住。陆小凤瞪大眼睛,看着房里的两个人,闭上了刚刚还咧着笑的嘴巴。
床上的人仅着里衣,手中拿了本书卷,正自翻阅,旁边不远处,屏风右侧的浴桶内,坐着另一名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用一只漆纹水瓠舀水冲去头上的皂沫……
即使被不速之客夜间突然闯入,两人也似乎没有什么表示,面无波澜,神色沉稳,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一样。但对于陆小凤来说,此刻他却非常希望地上有个洞,可以让自己马上钻进去……
其实见到叶孤城在床上看书没什么,见到西门吹雪沐浴也没什么,可是,现在他们是在同一间屋子里做这些事,而且,貌似一副即将就寝的模样……
--妨碍别人的姻缘,真的会被马踢!
于是下一刻,陆小凤便有如被针扎了一般,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向门外冲去,与此同时,外面响起司空摘星的吵嚷:“陆小鸡,你让我去摸两坛酒,自己倒先跑了,你--”
接下来的话好象被谁一下子掐断在喉咙里。门外传来含混不清的’唔唔‘声,听起来仿佛是被捂住了嘴,然后脚步声疾速远去,随即隐约听见风中送来司空摘星的怒骂:“陆小鸡你发什么疯……”
……
熟悉的气息靠近。也许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向来冷寒的身体,此时也似乎微微有了丝热度。
叶孤城朝床内略略一动,让出一块地方,让西门吹雪坐在塌沿,用一块白色的棉巾擦去发上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