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尚未重现。
只是当时的他,没能从姜溯沉默的拒绝里,看懂疏离。
事实上,在成为姜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姜泽还天真地以为他们仍是曾经那对亲密无间的兄弟。一如他年幼时在遥远的树下静静凝视父皇与姜溯之间脉脉父子温情,等待着姜帝离去而姜溯转身跑回他的身边,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这样他就可以装出明明委屈却又强忍着的表情,接着等姜溯宽阔又温暖的拥抱,以及心疼而柔声的安慰。
哪怕他并不在意姜帝对他的不喜。
他虽是皇后与皇帝的唯一儿子,却生来不被帝王姜丰所喜爱。三岁识字,五岁可写文章,被朝臣夸得天下地下万中无一又有何用,皇帝给他的永远是冷漠的脸色与毫无感情起伏的命令。他也许曾在懵懂时期渴望过所谓父爱,可惜冗长时光里姜丰的表现实在对不起他听旁人所说的父爱的神圣,以至于姜泽懂事后,对姜丰的感情也不过尔尔。
反正他的母亲是皇后。哪怕不受帝宠,也因母族之盛,在这寂寂皇宫中过得很好。
当然,年幼的他还看不懂后宫隐藏在微笑之下的风起云涌,所以他愉快而随心所欲地读书玩耍,四处蹦达,以至于终于有人看他不顺眼,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将他推入了尚未被完全冰冻的荷花池中。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锁住了四肢,扼住了喉咙,冰冷蚀骨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进他小小的身体里,将他拖入暗黑无光的深渊……太冷,太可怕了。
他会死吗?他不想死!
所幸,他没有死。
——前一日贪玩而睡迟了只能抄近路狂奔赶往学堂的大皇子姜溯,在听到动静后跳进池中救了他。
比起姜泽的没心没肺,年长三岁的大皇子显然非常沉稳靠谱。他是姜丰与他的真爱原配所生之子,而在姜丰娶了姜泽母亲被扶持成一国之帝后,常年病痛缠身卧床不起。姜丰对他们母子总带着难言的愧疚,以至于本应分给皇后母子的温情,全部加倍给了贵妃与姜溯。
姜泽对这对母子,自然是极不待见的。
可姜溯救了他。
他在那样冰天雪地里不顾一切跳入池中,将他从深渊里拉了出来。他的怀抱是那样宽阔温暖,叫姜泽永世不忘。
在这之后,姜泽便开始缠着这个看似沉稳实则内心无比柔软的哥哥。他跟着他一起读书习字,哪怕那些东西他早已学会;也跟着他一同习武,哪怕他根本不喜欢压马步;他们曾经偷偷瞒着父亲母亲们在一张床上相拥而眠,哪怕他们的母亲并不喜欢对方。
他们是最亲密的兄弟。
是以纵使姜丰终于露出将姜溯培养成下一任帝王的狐狸尾巴,姜泽也仅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不顾母族反对,继续嘚瑟愉快地跟在姜溯身后充当他的小尾巴。
姜溯去哪儿,他就去哪儿。反正他已经想好了,将来姜溯要是当了皇帝,他就当个闲散王爷,闲着无事就找姜溯玩。
不管是赞同或者反对,姜溯都曾是十几年里所有人眼中姜国的未来皇帝。
就连姜泽与姜溯本人,也都这般认为。
然而一切都在姜丰死前半个时辰变了。
那日回光返照的姜丰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召集群臣入寝宫。他死死盯着姜溯,一字一顿嘶哑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意图——今日,朕要将皇帝传于姜泽!
彼时姜泽愣了愣,下意识道:“你喊错名字了吧。”老头快醒醒,你想着的是我大哥姜溯!
他没有等到回答。
姜丰驾崩,他就此荒唐地成了姜国的新帝。而姜溯将自己关进殿中,不见任何人。
直到姜泽登基前一日,他才走出寝宫,重新面对姜泽。
姜溯憔悴了很多。比起多日前的意气风发,他整个人都消沉的要命。
那时候的姜泽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疼。
他很希望将皇位交给姜溯,然如今一月已过,他被朝政搞的焦头烂额而姜溯干脆消沉一月,其余几国虎视眈眈不容儿戏,不得不登基稳固朝堂。
于是他对姜溯说:“我会把皇位还给你的!”莫名其妙抢了别人的东西,还给别人也是理所应当。
他看到姜溯微笑了笑。
姜泽感觉自己的心更难受了,也像是被攥紧了喉咙一样,难以呼吸。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又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他只能看着姜溯,眸中四散弥漫着委屈神色,驾轻就熟地运用无数次骗过姜溯的小伎俩。
姜溯眼中恍惚了一瞬。他没有动,也没有像以往那般走到姜泽身边,轻轻拥抱安慰他。
很长的沉默后,他缓缓说,“阿泽,我们已经长大了。”他又顿了顿,缓缓说,“你是姜国的皇帝。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们都长大了。
长大,又是何其残酷的两个字?
姜溯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他又退了一步,伏身跪地,低沉的声音响彻大殿:“臣姜溯,拜见陛下!”
姜泽看着青年削瘦的脊背。
三十年前深入骨髓的冰冷仿佛与今日之景重叠在一起。
但他没有像三十年前那样以强硬态度将姜溯拉起,仰着头傻兮兮问他会不会后悔。
既然是梦。
姜泽恍惚间感觉自己用肯定的语气,说出了三十年前没能理解的四个字。
“你后悔了。”
翌日风和日丽,正是新帝登基的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