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从头讲,用她最熟悉的母语细细道来,像在莎士比亚的故事里又添一章,书卷尘封,是首赋了韵律的十四行诗,也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你先看见一个穿白衫牛仔裤、二十上下的高瘦男孩子,他有八分之一亚裔血统,脸略平圆,一双眼睛呈琥珀色,颧骨略高,稀淡眉,鼻底下又凹进去一张纤柔肉唇,看起来是个倨傲又忧郁的人。
他站在琴房的中央,脖子里夹着个小提琴,反反复复地拉,曲调诡异高亢,是舞女在木锯条上尖脚跳芭蕾。
他不看谱,或许是早熟稔于心不必费神,他只盯着对面的人看。
段安娜立在黑色钢琴后,双手交叉伏在琴架上,乌黑长发都铺垂在黑白键盘上,她蹙眉闭眼,纤长手指在半空张开收缩,随着弦上的每个转折而挥舞。
她轻声打断音乐:这一小节,是c调不是e调。
曲有误,周郎顾。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他得逞了,琴弓折掩他的嘴角上扬。
段安娜睁开眼睛,直起腰板,对上他的视线,板起脸来:乔士华,你要知道,学院这么多人,我为什么选你进到我的乐队担任一席,不仅是你的天分,有天分的人太多,但世间只有一个帕格尼尼……
她是个丰满小个子的中国女子,滚圆赤金的脸,有东方古典的凤眼长眉,樱嘴秀鼻。
她从小跟着音乐家父亲环游世界表演,后定居澳洲做音乐老师,琴拉得好,英文也讲得漂亮,但毕竟非母语,很多时候,她还带着口音硬转强顿。
本地人一听就判断是个外国人,但偏偏,乔士华就迷这种口音。
段安娜说:我知道你因为去年的意外错过了很多机会,所以这次我想给你个机会,让所有人看到我们‘小帕格尼尼’……
乔士华下意识地挑眉,迅速瞥了一眼自己左手指上棱条伤疤。
他对别人说这是场车祸,其实是他酗酒的父亲用酒瓶子扎的,当时他的手筋都差点断了。
那是一只碎裂的酒瓶,朝乔士华脑袋嗖地砸来,他抬手一挡,尖锐的玻璃扎进肉里,血,鲜血殷红,汩汩顺着指尖往下淌,腥热地冒着人的气息。
你是那个婊子偷汉生的杂种!是个来榨干我血汗钱的魔鬼!
父亲魁梧健壮,一把揪住他领子就把他往墙上撞。
你要找你妈?去啊,就在西城,天天跟毒贩子混在一起呢,你去找啊!你看她能不能认出你来!
父亲愤怒的嘶吼一声声灌进耳,碎片玻璃,凌乱的脚步,呼吸,他紧张压抑的痛叫,脑中的回响……像帕格尼尼的尖锐的最高音,细嗓高亢,足以杀死人的听神经。
段安娜抬头看表:今天没时间,这几天你就先练琴,我给你的帕尔曼你要坚持反复听。
她转过身去,收拾东西,忽然一阵熟悉曲调从背后传来。
段安娜当下一怔,立即认出那是她新作的曲子,初稿还未完成,但没想到现在已经有人练出来了,甚至,他还对其中的空白进行了补充和改编!
段安娜回头看乔士华,不由地重新打量他——苍白高瘦,卷曲棕发,猫睛澄亮,拉奏时带着神经质般的耸肩——
一个年轻又忧郁的男生,一个极具天分的古怪男生,似乎总在有意无意间观察她,关注她,她并不是不知道。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首曲子?
路过练琴房听见你在拉,我就学来了。 乔士华放下琴,向她坦白。
miss段的音乐和帕格尼尼很相似,有很多炫技的成分,比如二重泛音、双音奏法和左手拨奏,但相比帕格尼尼,我觉得技巧有余激情不足,我就又加了一点旋律进去,这样听起来很有感染力……miss段觉得呢?
脸红,咬唇。
段安娜心弦一动,挑眉道:确实好多了……只是很多细节,还要再补充。
沉吟片刻,又笑了:我真的要走了,这样吧,明天下午两点,你来我工作室,我们再聊。
段安娜的工作室也是她的住处,是她带考级生的私人训练场,邀请学院学生是头一遭。
她最后看他一眼,那眼神似是给了他一个恩惠。
乔士华觉得,段安娜已经识破了他——女人向来对这种事是敏感的,眼睛对眼睛,什么都知道了。
晚一点的时候,乔士华回到宿舍,想从衣柜里挑一件像样的衣服明天穿,但选来选去只有一件新的暗蓝条衬衫可穿。
熨好大衣和裤子后,乔士华又折回床上,塞上耳机,听帕尔曼的帕格尼尼,那不是乔士华的帕格尼尼。
乔士华闭着眼,任由手指在脑中弹拨,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段安娜。
那是很多年前,他刚摸小提琴的年纪,在电视上,他看见十八岁的段安娜上台表演——
她那时候就已经比大部分同龄人成熟了,披散长发到腰,穿牛仔裤和短袖衫,上台没有行礼和微笑,在乐队的行进中,她拉开琴弓就拉——
帕格尼尼的e大调协奏曲。
激情热烈,她的头发都在飞扬。
乔士华第一次看见这般震撼的音乐,整个人都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