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赶路风尘的肃奴,毫不犹豫地跨进了这窟死亡之渊,和他一块陷在泥淖里。
贵姝斜眼瞧了他一眼,嘴唇勾笑,似乎在笑他多此一举,那段日子何苦这般费心藏她。
脸颊被冻得一片红通的肃奴,喘着白烟,还不及说上什麽话,只是瞠着大眼,看着贵姝,看了主母,最後,再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他看懂她的眼神。
为什麽?为什麽你会和这女人在这里?这女人手上为什麽会有指套和定戒?她的眼神这麽质问着:为什麽要骗我?!把我骗到那麽远的地方──
可是他无法回应她,甚至要拼命克制自己,不能让一丝一毫的不舍、眷恋,透露在脸上。否则,那会要了她的命。
为了保护她,他必须冷漠,必须无言,必须一切由不得人。
主母冷呵一声。「也不知你哪来的胆子,还敢来见我们?」
肃奴难得没有退缩,甚至往前站了一步,想靠近他。
贵姝差人再拿一只茶碗,亲手替肃奴斟了一碗茶。奴婢拉了一张凳子来,她笑着请道:「小姑,别站啊,坐,和我们一块喝茶,赏飞柳絮吧。瞧,渔人把冰屑越打越碎,真的是柳絮纷飞呢。」
站在湖心上的渔人,鞭挥了一阵子,姿态有如舞剑,本身也是赏心悦目的一景。他已把湖冰碾得细琐松碎,因此鞭子使起来更顺、更无阻力,快畅得甚至见不到鞭身。湖冰碎了,不再闷住鞭声,声响更锐,激得鱼群飞跃得一次比一次高,冰珠水花炸得一回比一回盛。
肃奴没有依言坐下,又往前了一步。
贵姝寒着脸,不再说话,冷眼关注。
主母吩咐奴婢。「叫石三他们过来。」这野种似乎不怕她了,她得趁肃离这孽子还没发作前,赶紧把这野种拖走,以绝後患。
此时,肃奴忽然朝肃离下跪。她坚决的喊:「请大哥纳我为妾!」
亭子里漫着愕然又尴尬的静默。
没人答应她,她再喊:「请大哥纳我为妾!」
她看到肃离的表情仍是一层寒冰,她更大声了。「请大哥纳我为妾,求你,大哥──」一声比一声更决绝有力。
像施尽全力击出的鼓槌,声声敲进肃离的心里。
他的拳头,握得死紧。
「石三还没来吗?!」主母破口大骂。「谁来把这疯子拖走!」
贵姝却伸手止道:「主母,您激动了,别伤着身子。」她由上至下,睨着跪在地上的肃奴。「您不觉得小姑这般要求,很值得玩味吗?」
她说得轻轻缓缓的,彷佛是一个慈悲的人,垂怜世间苦难、原谅人心罪恶的声音。可在肃离听来,却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她的眼神,分明是想剐了肃奴的肉,活生生吃下的狠戾。
「离哥,你说……」她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你怎麽想呢?」她抚了抚无名指上的指套。「我了解一夫数妻,是难免的事,我可以体谅,毕竟入门时,我们也没给你立不得纳妾的誓。所以,你是自由的,离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说着,她伸手,把肃离那碗添了无离蜜的茶,抽离开来。
他看了她一眼,弯弯的眼,寒意逼人。他也分不清,胸口那股痛,是因得不到无离蜜的化解,还是单纯的为他的羊脂莲而痛。
他的羊脂莲,此刻不是应该被他植在那遥远的海岬一端吗?
为什麽,为什麽要爱他爱得那麽深,甘愿离开他为她备下的池泽,跪在这里,屈辱自己?
他甚至看到,一只手,想折她,想把羊脂莲的瓣全数拔尽,然後揉碎、吞灭,丢进泥沼里,淹死她,脏死她……
他浑身一震。
「离哥。」贵姝握住他的手。「你怎麽想呢?嗯?要老实告诉我喔。」
他得趁那只手还未染指之前,先折下那朵羊脂莲。
「我不会纳妾。」他说。
肃奴震惊,慌张大叫:「大哥!拜托──」她爬近他几步,给他磕头。「拜托!拜托!请大哥纳我为妾,我什麽都甘愿的,拜托,大哥──」
她甚至转求贵姝。「姊姊,也求你,我也求你,求你让我屈居你脚下,服侍你一生!求求你──」
贵姝鄙夷地笑了几声,笑她求饶的滑稽。新婚後几日,肃离对她始终冷言冷语,婚姻对两人而言,似乎只是多了一组指套与定戒,以及一个得以共处一室的世俗许可,其余皆无异。直到此时,见这女人不顾尊严的求她接纳她,她才真正的感受到,这场战役的胜利,是确确实实的属於她的。
她以胜利之姿,高昂着首,骄傲地可怜这失败的女人。「这真不是我能决定的,小姑。你不要面子,你大哥还要面子,你们虽非亲生,可终究是兄妹,若兄纳妹为妻,你说,你置你兄长於何地呢?」她再大方的说:「我顾忌的,只有这层,也是为离哥好。至於纳妾,我没有任何意见。」
肃奴无话可说,抖得无助。
大汉已候在外头,随时要进来拖人。主母摇手,嫌弃的说:「拖走,拖走,真是惹人厌气。」
肃奴见大汉进亭,急着把话说完:「你是不是折翼了?你老实告诉我!」
这话,主母与贵姝,没能马上听懂。
可肃离什麽都知道,也终於了解了,这孩子何来的勇敢,竟从他为她筑起的池子出走,单枪匹马的来到这窟狼穴。
因为她知道他折翼了,要留下她,独自活得安稳。
他心里一悸,喉头泛苦。
「你回答我